大渊朝三十一年,四月三十。
是日,将军府大姑娘阮怀昭的生辰宴,阮家长房嫡长女昭姑娘也已及笄。
今日亦是阮谭两家的定亲宴。
天刚擦黑,将军府门前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已然亮起,灯火通明,府内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。
玉京世家名门公子小姐、高门女眷纷纷带着贺礼前来,珠围翠绕。
阮府当家主母谢氏随着家主阮远山招呼着。
谢氏趁着这会儿又松缓了些,找来身边伺候的秦姑姑,“去问问泠霜,昭儿怎么还不过来,这好端端地怎么睡了这么久。”
颂和斋。
“姑娘……姑娘……”泠霜挑了帷帐叫了两声,见床上的人儿还是没动静,又近前去摇了摇姑娘的手臂。
泠霜见床上的人眉头紧蹙,额头发了汗,又紧着叫了两声:“姑娘,姑娘快醒醒,已经酉时了,姑娘该起来去见客了。”
秦氏扣了门,近身一看,觉得有些不对劲儿,“姑娘这是睡了多久了?”
泠霜想了想,“三四个时辰是有了,午饭后姑娘有些疲乏就上床小憩,想着是这几日受了劳累睡得沉了些,只是现下却叫不醒了。”
秦氏看着阮怀昭的模样,心里犯了嘀咕,“看来是让梦给魇着了,泠霜,你且再叫叫姑娘,我去前厅回了夫人。”
秦氏走后,阮怀昭却猛然坐起身来,细碎的月光透过窗洒在阮怀昭苍白的脸上,额上冒的那层细密的汗珠衬得她面容苍白,愈发虚弱,眼神又空洞无神,确实把泠霜给惊到了。
泠霜咽了口口水,上前试探地叫了一声,“姑娘?”
阮怀昭定了定神,抬起眼帘,目之所及,皆是红色的帷帐。
泠霜见她有了反应,长出一口气,权当她是被梦魇着了,拿了随身的帕子给她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,关切道:“是姑娘今日定亲,才会如此紧张?”
阮怀昭呆滞的目光终于回了丝清明,舔了舔惨白干裂的嘴唇,喃喃道:“定亲?”
泠霜递了杯温热的茶水,“姑娘难不成忘了,今日是姑娘的定亲之日,谭家的人和玉京各府女眷们都已经到了。”
阮怀昭狠狠咽了口唾沫,愈发觉得不可置信。
她像是做了一场梦,梦里她坠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垂死挣扎,潭外九重宫阙内火光冲天,砍杀声不绝于耳。
梦醒,她竟回到了与谭砚知定亲那日。
她与谭砚知青梅竹马,只等着她及笄之礼过了两人便成亲。
只是谭砚知同她说,怕被别家的公子抢了去,就要赶着在及笄日当天就先定下来,这才有了今日定亲这回事。
“姑娘……姑娘你看。”
阮怀昭被叫回了神,只见泠霜手里端着一个木匣子。
“这是贵嫔差人从宫里送来的南海夜明珠,是送予姑娘的定亲贺礼。姑娘,瞧,屋里还未掌灯,就已如白昼那般了。”
是了,没错了。
姑母现在还是贵嫔,还没有封妃。
大婚时,阮怀昭带着这颗珠子进了谭家,被自小寄养在谭家的代楚楚惦记上了。
后被谭砚知送出去了,她找他理论,谭砚知却对她不耐烦,“不就是一颗珠子么,楚楚喜欢,就权当是你送她的见面礼了。”
成亲后,谭砚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,只会在有求于她时温言软语,不用她时,就晾在一边,爱答不理,甚至言语羞辱,却又在她打算和离时跟她好言解释。
她就这么被他戏耍了三年。
她可真是蠢!
上一世,是她无能,什么东西她都护不住。
阮怀昭盯着那颗珠子怔愣半晌,直到胳膊肘就被泠霜捣了一下,“姑娘?姑娘发什么愣呢?”
她起身穿鞋,“泠霜,我阿爹阿娘呢?”
“将军和夫人在前厅待客,方才秦姑姑来时,说老夫人也到了,现下就等着姑娘了。”
“祖母?”
上一世,阮家被抄家时,祖母受不了打击,卧病不起,前后不过半月就病逝在了南郊的尼姑庵里,她阿爹就是在给祖母收尸的路上被人截杀。
“对了姑娘,姑爷下午送来了蜜饯,说你醒来吃上一颗,准会喜欢。”
阮怀昭睨了一眼泠霜手里捧着的那盒蜜饯,头也不回,沉声道:“扔了吧。”
泠霜惊诧不已,“扔扔扔……了?姑娘不是最喜欢吃……”
见着阮怀昭走远,泠霜也顾不上许多,小跑着赶忙跟在阮怀昭身后,“姑娘还没梳妆呢,这么着急是要做什么?”
阮怀昭不理,她见仇人,难道还要她沐浴焚香么!
“谭家的人来了么?”
“姑爷带着媒婆和聘礼早早就等着了,说是别吵了姑娘午睡,这才一直没来见姑娘。”
阮怀昭听了不由冷笑一声,就是这副温柔体贴的嘴脸,哄得她团团转。
阮怀昭到的匆忙,最先注意到她的是谭砚知,“昭昭。”
谭砚知放下手里的酒盏笑脸迎阮怀昭过来,却见阮怀昭状若无人般越过他,那只手他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。
堂下那些姨娘们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们之间这微妙的反应。
谢氏见阮怀昭这般无状,谢氏忍不住斥责了两声,却被阮怀昭嬉笑着糊弄了过去,倒是老夫人,疼她疼得紧,见了她不愿撒手。
谢氏给老夫人行了礼,笑道:“请母亲给昭儿行及笄之礼吧。”
老夫人这才想起来,“对对对,瞧我,把正事都给忘了。”
闻言,阮怀昭听着招呼,乖巧地蹲坐在老夫人跟前,她刚起,头发都在脑后垂着,老夫人亲手把阮怀昭的长发绾了一个发髻,又从谢氏的手里拿过那枚玉簪子插了上去。
及笄礼一过,老夫人就把立在一旁的谭砚知招呼到了跟前。
这谭家是知根知底的,老夫人念着阮怀昭与谭砚知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,把爱孙女许嫁到谭家她也算是放心。
“既然许了谭家,那以后就不可这么莽撞无礼,切莫失了分寸。”说着,把阮怀昭的手交到了谭砚知的手里。
阮怀昭低垂着眼帘,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回去。
“请阿爹允我一个生辰愿望。”
这一日并了两桩喜事,阮远山喜不自胜,“莫说一个,就是十个,阿爹也答应,昭儿说来听听,是想开间胭脂铺子还是开间酒楼?”
这是她幼时的愿望,没想到她阿爹还记得。
阮怀昭喉头一紧,强忍着眼里的泪,摇摇头,“都不是。”她默了默,接着开口道:“今日午睡,我做了一个梦,梦里一个老和尚告诉我,我与谭砚知并非良配。”
此话一出,堂下已经有些了稀稀疏疏的碎语。
阮怀昭定了定神,继续说道:“还请阿爹做主,替昭儿把这门亲事退了吧。”
话一说完,阮怀昭抬脚便走却被谭砚知给拦了下来,“昭昭!这是为何?我们不是早就说好的么?怎么今日……”
阮怀昭终于肯抬眼看他,望着她的那双眸子黑得发亮,映着烛火颤了颤。
历了上一世的苦难,如今谭砚知就站在她面前,可她已经想不起,当初是为何那么喜欢他了。
阮怀昭又想起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,更不愿意再看他,将他的手一点点从他的手里抽回衣袖。
末了,阮怀昭背着他,深呼吸了一口气,沉声道:“谭砚知,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