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天才蒙蒙亮。
李秋萍醒来,怀里是闭着眼找奶喝的小娃娃,她就着昏暗的光线,稀奇地左右打量。
寻常娃娃刚出生时,皮肤皱得像个小老头,唯独自家这个老五,白嫩得让人不敢触摸。
尤其是那张小脸。
晶莹如暖玉,左右两边脸颊,分别映着一团粉色红晕。
明晃晃的,看上去有些显眼,可偏偏又不似晒斑那样难看,倒像是……一颗擦干净绒毛的水蜜桃。
李秋萍其实没有吃过水蜜桃,山里的野桃子,大都长得丑兮兮,却也不知为何,见着小闺女,就想起那货郎口中,只有贵人才吃得起的精贵物什。
她稀罕地亲了口闺女的脸蛋,隐约间,好似真的能嗅到一股清香。
屋外。
响起夏知乐惊讶的喊声:“咱家这棵老榆树,啥时候抽枝啦?”
李秋萍裹上外衣,抱着孩子走出去一看。
那棵本已枯死的老树,枝头上竟冒出点点绿芽。
“榆钱树活,好兆头!我家老五啊,果然是福星。”
女人含着悲戚的眉眼微微舒展开,点了点孩子的鼻头。
“眼下已过了抽芽的季节,可咱家里,却是头一茬,以后就叫你,初芽,好不好?”
夏初芽。
小桃子懵懵懂懂地睁开眼,听到这个名字,瘪了瘪嘴。
吓出牙?
她有那么丑咩?
“妹妹醒啦!娘,娘,给我抱抱!给我抱抱!”
夏知乐带过两个弟弟,李秋萍也没啥不放心的,将襁褓递给她,笑着念道。
“小名就叫桃桃吧。”
她昨夜在梦里闻了一夜的桃子,虽没尝到味儿,却觉得,十二月怀胎所受下的苦,顷刻间全然消失。
若非被心病所牵累,眼下怕是能一口气走上十里路。
“桃桃,桃桃……妹妹的脸蛋红通通,可不就是一颗小桃子吗?”
夏知乐也发现了自家妹妹的稀奇处,欢喜地把她举高高后,再小心翼翼地揽进怀中,手臂轻柔地摇晃着,似要把半阖着眼的小娃娃再度哄睡。
“妹妹不怕,有姐姐在这儿,爹不在了,以后姐姐保护你跟娘。”
瞧见夏知乐把脸贴到桃桃手上,李秋萍心中既熨帖又苦涩,她昨儿又何尝不是听了一夜的呜咽。
二丫头从小就懂事,生怕哭出声,会伤害到这个岌岌可危的家。
可越是这样,李秋萍越是心疼孩子。
然而处境并不容许她去感伤。
丈夫既死于半年前,眼下再怎么不愿相信,也于事无补,如今三个儿子又相继出事,倘若她再倒下,两个闺女才是真没了活路。
李秋萍强打起精神去烧水,掀开见底的米缸,斟酌着抓了一把,放入锅中熬煮。
接着又给两个孩子擦脸。
瞥见盆中虚影,她下意识抚了抚鬓边秀发。
一夜间,青丝染白。
要知道,李秋萍今年才三十岁啊!可她没有工夫多想,把脏水泼掉,转头去捞粥上浮着的一层米油。
余下的一锅清水里,打眼望去,瞧不见几粒米。
李秋萍把干的都捞进夏知乐碗里,让她等米油放凉后,再喂给小闺女,自个儿则一刻不得歇地出了门。
虽然有人见着老四掉进河里,可不问问清楚,她这个当娘的总没法死心。
还有老宅那边,昨儿莫名其妙吃了亏,必然要起幺蛾子。
只希望这麻烦,能来得迟一些……
夏知乐眼巴巴望着李秋萍走远,方才回到灶间,将自个儿碗里的粥分出一半扣好,剩下的三两口喝完。
等她捧着米油走进屋里,发现妹妹跟一条青虫似的,在床铺中间左扭右扭。
小桃子头一回做人,没有见过自个儿的手手脚脚,很是好奇,奈何襁褓限制了她的动作,努力半天,才刚蹬得松散些,就被夏知乐重新裹好。
“妹妹来,张嘴,吃得饱饱的再睡一觉,这样才能快快长大哦。”
小桃子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,拿这个姐姐没办法。
粉嫩小嘴微微张开,便被喂进去一勺米油。
她砸吧两下,感受着从没未品尝过的滋味,露出惬意的表情。
原来吃饭是这样的……喜欢!好喜欢!难怪众仙家都想要来瑶池蹭饭!
夏知乐见妹妹伸出一截粉舌挽留勺子,不由被逗笑,忙把余下的米油都喂给小桃子。
那厢。
李秋萍刚走到河岸边,被几个在树荫下乘凉的老人给拦住。
“夏大郎家的,可不敢再往那边去咯!”
水位上涨得厉害,河堤边多是滑脚的淤泥,昨儿又卷走一个孩子,乡亲们自不敢再马虎,这才有人在此守着,生怕哪家孩子会再遇难。
“叔,我不过去。”
李秋萍远远望着,眼泪无声落下。
老人见她这副模样,哪还有不明白的?
叹口气。
“昨儿你家四小子落水,好几些人都瞧见了,大伙儿不是不想伸把手,实在是水流太湍急,刚跑过去,就不见孩子踪影,估摸……唉,你也别太伤心,这才刚生产过,哪能出来吹风啊,赶紧回去吧!”
正说着话。
孟老太怒气冲冲从远处走过来,一把扯住李秋萍的胳膊,将她拽得踉跄几步,跌倒在地。
“好啊你!昨儿还装难产,今儿咋就能下地咯?我看你就是想诓我花冤枉钱!”
“乡亲们都来看看啊!这个败家婆娘生下个扫把星,先后克死我儿跟三个孙子!”
“如今连她婶母都沾到霉运,被狗咬得下不了床!我要是再留下她们母女,只怕迟早会害死全家!”
老人们互相看看,到嘴的劝说立马咽回去。
扫把星这玩意儿,可沾不得!没见夏大郎家先后丢了三个孩子吗……
“等等,老夏家的,你刚说,克死了你儿?哪个儿?”
孟老太顿时拉下脸,朝着发问的婆子呸了声。
“还能是哪个?自然是我家大郎!”
围过来看热闹的人群里发出哗然声。
老夏家统共三房,除却夏大郎外,还有一儿一女,那婆子刚就是因此犯迷糊了。
如今得知死的乃是在当兵的夏大郎,众人望向李秋萍的眼神更为古怪。
扫把星之名果真非同凡响啊!连她亲爹都遭不住!这样的人家,那是万万碰不得,要再把晦气传给自家,可没地儿说理去……
孟老太把这一切看在眼里,心中得意,面上依旧阴沉着,拿出苦口婆心的架势。
“那个扫把星,咱老夏家实在养不起,你若是非要留着,就带着她走得远远的!
至于二丫头,得留下,咱老夏家的种,决不能跟着你改姓,等再过个两年,我会给她寻门好亲事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