满月当空，刚刚下过雪的山林在清冷的月光下视野还不算太差。此时一老一少正在雪窝里静静地猫着。
老人脸上用一块黑布遮着，有些浑浊的双眼平静的盯着不远处的雪地。少年倒是包的严实，只露着一双略显心急的眼睛，目光在雪地上扫来扫去。还有一只干瘦的黑狗，蜷缩着紧紧依偎在少年身旁。
这老人是正儿八经的猎户。至于为何黑布遮面，只因面目太过狰狞。少年包的倒是严严实实，当然，他单纯是怕冷。按老人的说法，少年脸皮厚度还不够。啥时候脸皮像他一样厚了，别说风吹日晒，就是用刀子也别想在脸上划出个白印。
每当说到脸皮，少年总会打个冷颤。就算是自己爷爷，也看了有十多年了，可每当想到爷爷的脸，也觉得发毛，要是大晚上不遮住，真能把人吓死。
其实老人年轻时也是俊小伙，当然这话也都是老人自己说的。什么十里八乡的说媒的都快把家里堵满了，可他眼光高，发誓要娶戏文里的小姐，看不上这些村妇。
老人年轻时打猎碰到了人熊，命是没丢，脸却让熊瞎子给舔没了。半张脸的皮肉都没了，伤口好了但只剩皱巴巴一层皮贴在骨头上。鼻子也没了，就有俩窟窿还不一样大，半边嘴也喂了熊，整天露着一半大黄牙。听村里老婆子说后来托人去邻村说媒，想娶了邻村出了名的疯婆子都没成，真是疯子见了他都直摇头。
当了光棍的老人，孤零零过了大半辈子，身边就是换过几只狗。到最后，同村的人也都习惯叫他陈老狗了，至于本名，可能除了老人自己，没人记得了。至于孩子，是老人去河里摸鱼时摸回来的。孩子的名字更省事了，可能老人压根就没给取。整天狗蛋狗蛋的叫，村子里的人自然而然也都这样叫他，慢慢的孩子自己也习惯了自己名字就是陈狗蛋。
狗蛋倒是长得白净，就是太过干瘦。按老人的话，生下来就泡水里了，能不白么。身边多个人总比只有老狗要强，也是看孩子可怜，就这么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孩子养到了十四岁。下一步计划就是要给狗蛋娶媳妇了。
随着狗蛋越来越大，在同龄人跟妇人嘴里，更愿意叫他小癞皮狗。无父无母，也不知道随了谁的脾性，在村民嘴里算是个彻底的没皮没脸的货。干坏事当场捉住，脱光了打屁股也是毫不在意，从小不知道啥叫羞愧。
狗蛋这样脸皮厚，说白了也怪老人。老人总觉得就是因为脸皮才让自己一辈子不顺，所以常常教育狗蛋“脸皮可是这世上顶厉害的东西。越有钱的人越看重它，越没钱的人也越在意它。要是能把脸皮练好了，那以后肯定出息。”得，走火入魔，狗蛋脸皮的厚度那真是顶出息了。
陈狗蛋猫的久了，脖子有些僵硬，就抬头活动活动脖子。这一抬头，正好看见天上那轮满月。
狗蛋自言自语道，“我就够白了，你比我还白”。
狗蛋望着这轮白的发冷的满月，想到了村里老人嘴里一些关于满月的说法。当然，整片山林周围都有这个说法。
老人说人死的时候如果正好碰上满月，眼睛千万不能盯着月亮。家人要赶紧给他合上，合不上也要盖住。不然死后灵魂就不能去地府，不能去地府就不能轮回。下辈子别说跟阎王爷商量商量投个好胎，就是想当头猪都没机会。
至于看到满月后灵魂到底会去哪，就没人知道了。村里闲汉们闲聊时，说去哪的也有。
众多说法里，狗蛋最喜欢那个被满月吸到月宫里的说法。到了月宫，给月宫里的仙女们倒洗澡水。真不知道那些村汉一说到这个有啥起劲的，给别人洗澡有啥意思。狗蛋想到的是月宫里肯定有吃不完的肉，还有又暖和又软乎的大床，想想就美啊。
想到仙女，狗蛋又想到了上次跟爷爷去镇上卖皮子时，听茶楼里说书先生嘴里提起的神仙。白衣飘飘的，一抬手就能把山举起来。狗蛋当时就在非腹，吹牛吧，还把山举起来，我咋没看见哪里的山少了个山头。要是真有神仙，我这样的不知道能不能当神仙……
狗蛋正在想着当神仙的美事，神游天外，突然旁边爷爷发出了一声“嘘”。
狗蛋立马将视线移回雪地，兔子回窝了！这爷孙俩白天摸好了兔子路线，提前下好陷阱，等的就是这会儿给它一窝端了。盯着兔子一步步向陷阱靠近，狗蛋仿佛已经闻到了爷爷炖的兔子锅的香气，口水已经开始不争气的往外流了。就在狗蛋看到兔子进入陷阱，激动的要起身时。狗蛋的动作却被一声野兽的吼叫给硬生生给打断了！
“吼”！一听就是体型不小的野兽。
老人眉头一皱，“熊？这大冬天的怎么还有活动的熊”。
话音刚落，远处又传来了一声惨叫，这次是人！然后是树干断裂的咔咔声。
随着声音越来越近，两个身影出现在爷孙俩眼前。一个手握钢叉的壮汉，还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。壮汉身体条件肯定不错，就算架着一个人，速度依旧很快。壮汉一抬头，也看到了这爷俩。随后毫不犹豫的朝他俩方向跑去。
老人见此，飞快的拉起狗蛋，说了句“混蛋，快跑”。说罢就朝着村子方向开始飞奔。
狗蛋还没反应过来，当然也有些不舍那几只兔子，就回头又看了一眼。这不看不要紧，看了之后瞬间就觉得双腿发软，再也没了奔跑的力气。
只见身后密林里一只庞然大物豁的扑出，架着人的壮汉一脚将受伤的男子踹向巨熊。被踹飞的男子救命还没喊完，整颗脑袋就已经被拍的稀烂，红白之物飞溅。巨熊又咆哮一声，一口撕碎了男子半边身子。直立而起的巨熊比壮汉还要高出好几头，血盆大口正对着他咆哮，腹部也是血流如注，看来巨熊也受伤不轻。
老人感觉手上一顿之后，立马喊到“别回头，赶紧跑，不要命了”！
可狗蛋还没来得及回头，就看到那个壮汉直接朝爷爷投出了钢叉。钢叉划伤了老人的右腿，然后一下子扎在了爷孙俩身前。老人身体一顿，狗蛋还没明白发生了啥事，那个壮汉已经从爷孙俩身侧跑过。
狗蛋爷俩虽然就顿了这一下，可巨熊已经越来越近。巨大的熊掌在雪地里留下几个血印，眼瞅着就要追上他们爷俩。
此刻狗蛋身边的黑狗猛的窜出，朝着巨熊面门扑去。老人捡起地上钢叉，对着狗蛋喊了句“回村喊人，就说爷爷碰到了匹独狼，让他们带家伙来救爷爷”说完就向狗蛋侧方向跑去。
此刻狗蛋看到陪伴了自己多年的黑狗正被巨熊撕碎，两腿更加无力了。巨熊离狗蛋已经很近了，它的血盆大口正朝着狗蛋冒着白气，一股腥臭之气直扑狗蛋面门。狗蛋只觉双腿之间一股热流，他直接吓尿了。
一把钢叉飞向巨熊，被攻击的巨熊转头向老人方向奔去。老人再一次大声喊道，“还不快跑，记住我说的喊人，快跑回去才能救爷爷”！
这时狗蛋终于回过神来，拼命向村庄跑去。平时要走两个时辰的山路，这次用了一个多时辰就跑完了。路上狗蛋看到了壮汉留下的脚印，看方向是朝镇子跑去了。
终于跑到了村口，气喘吁吁地狗蛋拼命的敲打村口的大钟。他第一次觉得这口钟不像以前那么吵闹了，反而想它能再大声点。
不一会，村里狗叫了。接着是孩子哇哇的哭声，村妇的叫骂声，早已熟睡的村庄慢慢醒了。村长领着几个村民出现在狗蛋面前。狗蛋记得爷爷的话，抓着村长的胳膊哭喊着跟村长说了好几遍。
几个村民赶紧带上钢叉柴刀，举着火把让狗蛋带路。村长又让人喊了村里最近游方而来的赤脚郎中，让狗蛋领年轻人赶紧先去救人，说他跟郎中随后就到。
又是一路飞奔，顺着脚印终于到了地方，狗蛋也早已累的快要昏厥。可他还是咬牙说道，“就在这附近”。
“在这”！陈大山的声音传来，众人闻声赶紧跑去。然后就是沉默，呆滞。哪是独狼，雪地里一只巨熊躺在血泊里，光一只熊掌就比人头还大的巨熊！
巨熊旁边躺着老人，老人胸口起伏。“还活着”！大山的声音再次响起。
狗蛋跑到老人身旁，嚎啕大哭。老人胸前早已被鲜血染透。几个村民也七手八脚的要把老人抬起。
“先别动”，村长跟郎中到了。
村长一边喘着大气一边说道，“都给郎中让开，快郎中，赶紧先给看看”。村长还没说完，郎中早已经来到老人身旁，动作异常敏捷。
看到老人狰狞的面容，郎中也是下意识的一顿。随后郎中就慢慢解揭开了老人被鲜血染透的破衣。郎中伸出手指在老人胸口翻了一会，又抓住了老人的手腕，摊开了老人的大手。
没一会，郎中看向村长摇了摇头说道，“没救了，胸口的肉都被撕下来了，流了这么多血还活着只能是回光返照了。”说罢，又看了看狗蛋，叹了口气就站了起来。
狗蛋听到这话，正要拉住郎中。老人的手却突然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。狗蛋看爷爷想跟他说话，只得赶紧趴到了老人嘴边。
只听老人艰难的说道”好～好活~下去，活下去”。说完，抓着狗蛋手的、这只打过他屁股最多的、满是老茧的大手无力的垂了下去。
村长气喘吁吁的来到了老人身旁，看着老人狰狞的脸，又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满月，用手慢慢的合上了老人浑浊的双眼。此刻狗蛋早已泣不成声，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哭腔，声音不大却感染着周围的村民，大家也都静静地低下了头。
安静了一会，村长发话了。安排人找了粗树枝做了担架抬上老人，然后静静地盯着巨熊。“熊？为什么会是熊”，突然村长眼睛一亮，好像是想到了什么，又安排剩余的村民做了木筏，要把巨熊也拉回村子。
折腾了一夜，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。狗蛋一直跟着爷爷的担架，根本没注意周围的村民。在路过去镇上的岔路口时，村长喊来了自己儿子陈青山，说了几句话后，陈青山就往镇上跑去。
回到了村中的小屋。在有些潮湿的屋内，村民已经帮着布置好了老人的灵堂。
说是灵堂，其实就是在屋内铺满了枯麦秆，用石头跟门板搭了一张床，床上铺了一张草席，床前放着一个火盆，老人就盖着白布静静躺在草席上。
狗蛋早已趴在爷爷身边昏睡过去，毕竟跑了一夜，又在精神上受了这样的打击，撑到现在已是不易。几个平时见到他就要放狗的大娘也心疼的看着他，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间。
此时村长的院内，村长正抽着一只木杆烟袋锅出神，满月早已彻底从天穹落下，太阳升起，很温暖，但积雪一时半会融化不了。折腾了半夜，家里的男人基本都开始补觉了，女人们也开始各扫门前雪。
“回来了，青山哥回来了”门外是大山的声音，村长不察觉的眼皮一抬，磕了磕烟袋锅盯着门外。
“怎么样”，村长缓缓的问道。
“打听到了，确实是跟爹说的一样，镇上李老爷悬赏了五百两银子要这头熊的命，五百两啊，咱们发财了爹，能在镇上置办一套房子跟买卖了。说了是一只独眼巨熊，死活都要，肯定就是昨晚咱拉回村的那只。”青山回道。
“山里另外那两个被巨熊杀死的外乡人都要埋好了，还有狗蛋醒了后告诉我，我还有事问他。行了，你也跑一晚上了，回去吃点东西休息会吧。”青山应了一声就转身离开了。
看儿子出了院子，村长嘴里嘟囔道“陈老狗啊陈老狗，活着没啥用，没想到死了倒给我帮了大忙，你家这只小狗也能沾沾光了，也算我对得起你了”。
此刻狗蛋还在爷爷身旁熟睡。睡梦中，狗蛋又见到了爷爷，同样是满月当空，爷俩正在树林里烤兔子呢。金黄的兔肉滋滋冒油，爷爷正笑着逗他。他正要伸手去撕下兔腿，突然兔子身上长了浓密的黑毛。这哪还是一只兔子，这分明是一只熊掌。血淋淋的熊掌一下子飞起，拍在了爷爷胸口。可爷爷还笑着，就这么笑着低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胸口。
梦中的狗蛋早已泪流满面，伸手要去抓爷爷。可刚要碰到爷爷的大手，一圈清冷的白光却从天而降，一下子包裹住了爷爷。狗蛋抬头去看，是月亮，可这轮满月怎么如此猩红，红的都要滴血了。红色的月亮在狗蛋的目光下滴溜溜的转圈，再看爷爷，爷爷早已不知去了哪。
“爷爷！爷爷！你在哪，你不要狗蛋了么”！狗蛋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，可四周只有一片血红早已什么也没有了，爷爷没了，树林没了，月亮也没了，只有他狗蛋自己了。
“爷爷！”随着一声惊呼，狗蛋醒了。
“你醒了，饿了吧，快来吃点东西吧。”门口传来了陈清河母亲的声音。狗蛋嘴里咽着清河妈送来的小米粥，神情还有些恍惚。
“狗蛋醒了么，醒了到村长家去一趟吧，村长找你呢”。
“哦”。
狗蛋擦了擦嘴，就往村长家走去。想到还要指望村长给爷爷出钱办后事，此刻也只能表现得听话点。
“来了？”村长的声音从里屋传来，“进来吧，一块吃点”村长等狗蛋吃完碗里最后一块肥肉，慢慢的说到“孩子，别难过，你爷爷是好样的，能杀死巨熊，对了，我看巨熊附近还有一具尸体，那人是你爷爷的朋友么”。
“什么尸体，我不知道。我们也不认识”，狗蛋答到。
村长又问，“那你们怎么会碰到巨熊呢？”
狗蛋灌了口水，然后把昨晚他们要套兔子然后碰到巨熊的过程说了一遍。当村长听到还有个人，而且那人还逃跑了，面色明显一滞。
沉默了一会，村长又说道“那人也忒混蛋，这摆明了要让你们爷孙做替死鬼，那人长啥样？伤的重不重啊？往哪跑了还记得么？这种人咱们一定要捉了给你爷爷偿命”。
“这我不知道，他跑的太快了，村长爷爷是说是他害死了我爷爷？”狗蛋疑惑的问道。
村长听后叹了口气说道，“对啊，要不是他把发了疯的巨熊故意引给你爷爷，你爷爷也不会死。你还小，这些还不是你考虑的。再见了他先告诉爷爷我，我们替你报仇”。
“可我们都不认识，他为什么害我们”说完这句话狗蛋就觉得自己真可笑。是啊，他不是在害他们爷俩，他只是想自己活下去。将同伴踹向巨熊是如此，将巨熊引向他跟爷爷也是这个目的，都是为了自己活下去。
“对了，巨熊肚子上的破洞是你爷爷划的么，还是你们见到的时候它肚子就破了。”
肚子？破洞？村长什么意思？是觉得爷爷杀不死巨熊，是那伙人杀的，爷爷只是碰巧撑到了巨熊死去么。这个狗眼看人低的玩意。狗蛋心里诽腹着，脸上却做出思考状，然后说道“没有，去追爷爷的时候巨熊还好好的”。
哼！我爷爷是最厉害的猎人，狗蛋心里如是想着。
村长听完后就没有再问别的了，让狗蛋先休息一会，爷爷的后事村里会照料的，然后就让他走了。
路上狗蛋在想，怎么样，听到是我爷爷一个人杀死了巨熊，吓傻了吧，我爷爷要是还活着，一定能……。想到这，悲伤又一下子涌上心头。
再厉害有啥用呢，死了就啥也没了。“活下去”！爷爷最后那句话又回荡在狗蛋脑海里。爷爷已经没有了，只有我自己了，但我会活下去，我会一直活下去。想到这，狗蛋加快了脚步，往灵堂跑去。
灵堂火盆的火苗也快熄灭了，狗蛋赶紧添了些干柴。看着爷爷，突然想到以前爷爷就喜欢躺床上让自己给他擦脸擦手，美其名曰享受享受当大爷的生活。爷爷脸皮这样了没办法，身上不能再血淋淋的了，不然以后给我托梦也能吓死我。想到这，狗蛋拿了湿毛巾开始给爷爷擦脸擦手，就跟以前一样抓着爷爷的大手开始一点点擦着。
“一粒白色小石子？”爷爷嘴里怎么有个小石子。当时爷爷满口血污，也没法看到嘴里有什么，可石子怎么会到嘴里。是哪个杀千刀的，往爷爷嘴里塞石子。将石子往地上一扔，狗蛋接着给爷爷擦脸。
用了四盆水，好不容易给爷爷擦干净。狗蛋坐在火盆边，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嘛了。村长让等他，那就等着吧。盯着火苗发呆的狗蛋，又看到了被他随手扔掉的石子。
哎，别人都是给孙子留下金银珠宝，你这倒好，留了一间四面透风的破屋，再加一颗小石子。想到这，狗蛋拿起了石子。算了，这也算是爷爷临死留给我的遗产了，收好吧。
可越看越气，真是丢了都没人要，攥着石子，盯着火苗，狗蛋又再次沉沉睡去。
在狗蛋睡着之时，在捧月镇，这个边关重镇、贸易重镇，一个财富不输中原任何一个大城的重镇里。捧月镇首富李当先的李府里，那个祸水东引，害死了爷爷的壮汉正跪在大堂里。
而此时村长家，里屋内，郎中正在听着村长转述狗蛋昨晚的经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