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书云:
晋太元中,武陵人捕鱼为业。缘溪行,忘路之远近。忽逢桃花林,夹岸数百步,中无杂树,芳草鲜美,落英缤纷。渔人甚异之,复前行,欲穷其林。
林尽水源,便得一山,山有小口,仿佛若有光。便舍船,从口入。初极狭,才通人。复行数十步,豁然开朗。土地平旷,屋舍俨然,有良田、美池、桑竹之属。阡陌交通,鸡犬相闻。其中往来种作,男女衣着,悉如外人。黄发垂髫,并怡然自乐。
见渔人,乃大惊,问所从来。具答之。便要还家,设酒杀鸡作食。村中闻有此人,咸来问讯。自云先世避秦时乱,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,不复出焉,遂与外人间隔。问今是何世,乃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。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,皆叹惋。余人各复延至其家,皆出酒食。停数日,辞去。此中人语云:“不足为外人道也。”
既出,得其船,便扶向路,处处志之。及郡下,诣太守,说如此。太守即遣人随其往,寻向所志,遂迷,不复得路。
南阳刘子骥,高尚士也,闻之,欣然归往。未果,寻病终。后遂无问津者。
第一章
被淹死是什么感觉?
当王向乐向水底沉下去的时候,他的眼睛是睁开的,眼前是灰茫茫一片,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。
生物的本能让他试图挣扎,但手臂和双脚却像雕塑一样凝固下来……
他的肺里开始进水,吸进的水像熔岩一样在肺里和胃里灼烧,一直持续燃烧了很久……
……
当他再次醒来,他发现自己被海浪冲到了松软潮湿的沙滩上。海水翻腾着泡沫,浑浊不堪。
这似乎就是命运拿手的嘲弄:他依然活着。
海?!王向乐猛地回过神,大脑迅速开始检索信息,他清楚记得自己是从市里最繁华漂亮的立交桥跳了下去,桥下的刺猬河还连通着大海?怎么可能呢......
他还记得刺猬河旁有个建设的很好的公园,那天阳光明媚,微风拂面,有好多人在公园里散步,玩闹。
那天他像个孤魂野鬼,又像一个突兀的雕塑,在立交桥上站了很久很久,随即果断的跳了下去。
腾空一跃的瞬间,他冒出了个想法,公园里那些幸福的人啊,有没有看向自己,公园里的那些孩子,如果看到自己自杀,会不会留下心里阴影......对不起啊,如果我给你们带去了伤害……
回忆铺天盖地,王向乐直挺挺的躺在沙滩上,任由往事继续折磨他。他一动不动,如同一条早已僵死的鱼。
空气中的腥臭味在持续蔓延,顺着鼻腔直达大脑,导致他的脑袋愈发的昏沉,他自己也分不清那腥臭味是来自海里,还是来自他身上。
“喂!你还好吗?快起来呐……你还好吗……”一阵断断续续的呼喊声传来,似乎就是在喊他的。
但他依旧那样躺着,一动不动,直勾勾的看着天空。
突然,一个放大的男人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,男人黝黑黝黑的皮肤有点脱皮,黑亮亮的眼睛里透着惊喜:“哇,你还好吧,原来你活着呢,看你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……”觉察出自己的话有所不妥,男人便嘿嘿笑着,不再继续说下去了。
很久以后,在王向乐的回忆里,这个黝黑强壮的男人像个牲畜一样被捆在行刑架上,他在看到王向乐以后,依然是嘿嘿一笑,说:“你还好吧……”
王向乐试图起身,才发现自己丧失了所有的行动能力,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所幸男人的力气很大,他把打猎的家伙什用麻绳捆好,像个背包一样挎在肩膀后,很轻松的就把王向乐一把提起来,扛在了肩膀上,完全不需要王向乐自己行动做什么。
“哦,对了,我小名叫大根,你也叫我大根就行了。话说,你怎么躺到那片海滩上去了呀,那里的海滩是有毒的。太阳暴晒之后,那里就会产生一种有毒的气体,能让人产生幻觉。哈哈哈……我给你说,之前有一次,有个村民就吸入了那个气体,说是看到好多小精灵在飞,一直闹腾着‘抓精灵!抓精灵!’。哈哈哈……
而且啊,那边的沙子里还有很多白色的小蠕虫,它们特别坏,会钻进人的皮肤里吸血,产卵。如果不及时处理干净,虫子的卵会让皮肤鼓起一个又一个的大包,等到虫卵孵化了,幼虫就会咬破皮肤往外钻,人的皮肤哟,都烂了,血也都被虫子搞坏了,人就活不成啦……幸亏我今天打猎溜达的远,兜兜转转到了这儿,发现了你,不然你就危险了……”
男人一边走路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,完全不管王向乐那一会儿清醒,一会儿昏迷的状态能听进去多少。
说话间,这个叫大根的男人已经扛着他径直进入到了树林深处,这里随处可见遮天蔽日的树木,层层叠叠野蛮生长的灌木丛,血红色的百合花,金黄色的巨大蝾螈,拳头一样大小的蜘蛛,能捕食小鸟的紫色花朵......
简直就是一个远古的蛮荒世界。
大根一只手扶着肩膀上的王向乐别掉下来,另一只手在进入树林深处不久,就开始不断地挥舞,砍倒那些几乎快和人一样高的杂草丛,以开辟出一条道路。
同时,他每走一步,灰色的高筒马靴都陷进油气腾腾的深坑,有时还会惊吓的一大片油亮的黑色甲虫四散而逃……
一大群一大群硕大的暗红色飞蛾扑面飞来,像一团沉重的暗红色乌云。王向乐看到大根毫不犹疑的挥刀过去,也看到那些被杀死的飞蛾流出棕色的浓稠液体。在他们不远处,一条黑红相间的大蟒蛇正盘绕在一根树枝上休息,蛇身缓缓地蠕动,鼓出的一个大包清晰可见,应该是它刚吞下去的猎物吧……
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,淤泥的气味混合着难闻的血腥气,使人的肺部感到很不舒服。
王向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彻底昏睡过去的,当他在一阵阵钻心的刺痛中醒来时,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做工粗糙的木床上,一旁的大根拿着一根大针笑呵呵的说:“你醒啦。你睡了好久了,这里是我家,你放心,贼安全。梅说要让你喝点水才行,但你睡着我也喂不下去,正发愁咋办呢……硬灌你再呛着了……”
大根一边递过来一个盛了水的木碗,一边继续唠着嗑,“你好白啊,我们这的女人也很少有比你白的……哦,我不是说你不爷们啊,就是夸你皮肤白,你看咱俩都不是一个色……”
王向乐强撑着,用尽力气说了一句:“师父……别念了……”
“爸爸,叶子都捣碎了,我们去玩啦~”
不等大根答应,门外的三个孩子一溜烟全跑开了。
“我的娃们,有点调皮,哈哈哈……”
大根幸福的笑着,拿过孩子们刚放到门槛上的木碗,用一个二指宽的竹板,把碗里的绿色汁液全都涂抹在了王向乐的后背上。一瞬间,原本刺痛灼热的后背就传来了一阵阵舒适的清凉感。
涂完以后,大根又拿起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木碗,一把扔到了旁边燃烧的炉灶里。熊熊的火光中,木碗的盖子斜开,一群红色的虫子涌出,被火烧的噼啪作响。仔细听的话,甚至还可以听到那些虫子的尖叫声。
王向乐看的发呆,大根指了指一旁的大针,解释说:“这些虫子都是从你身上挑出来的,你后背钻进去了好多,它们吸满了你的血,都涨成红色啦。我刚给你涂了栎麻树叶子的汁液,能消炎解毒的,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了。”
“谢……谢谢你。”
“这算什么。对了,你叫什么名字啊?看你的打扮和我们完全不一样,你是从哪里来的呀?为什么会来这儿啊?”
“我叫王向乐……”
在王向乐小时候,他爸爸对他说过:“乐乐,我不求你大富大贵,只希望你能天天快乐。”也正是因此,爸爸给他取名叫“向乐”。只是,生活往往不遂人愿。
“你不爱说话,也不笑,发生什么事了?”大根说。
“也没什么,都是过去的事。”
“哦……有事你给我说,我帮你解决!看,靠得住吧?”大根挽起衣袖,露出胳膊上充满爆炸性的肌肉,“你就放心的在我家养伤,看这样子,估计没个两三天你是很难下床活动了。等你彻底好了,咱们一起打猎去。”
“好。”
屋子内小小的沉默了一下,王向乐以为大根终于话痨完了,没想到他话锋一转:“给你说,我一直想有个兄弟,俩兄弟一起去打猎多好,可惜我父母死的早,没给我留个兄弟姐妹。我那三个孩子都还没长大……”
“大根!你够了啊,让人家休息一下好不好?”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爽朗的女声,应该是他的妻子。
王向乐的身体确实很虚弱,一天到晚基本都处于昏睡状态。一直休养到第三天才恢复了一些精神,能勉强下床活动了。
大根贴心的搀扶着他,让他在村子里慢悠悠的散散步,引来三三两两村民的侧目。
有人笑着和大根打招呼:“哟,大根,干啥呢这是?跟当初伺候梅一样,哈哈哈……远远的看,还以为是梅又有了呢。”
“胡扯什么呢。”大根笑呵呵的抓了抓后脑勺。
还有村民小声讨论:“那个人……真是捡来的啊?”
“看着倒也挺正常的……你们说,不会是沼泽地里长大了,跑回来的吧……”
“你可别瞎说了,太吓人了。明明梅说了是从海上飘过来的。”
“他会不会不祥啊?”
……
对于村民们断断续续传来的“悄悄话”,王向乐无奈的看了大根一眼,气氛稍微有些尴尬啊。
直到大根瞪了那几个村民一眼,那几个村民才赶紧噤声,快步走开了。
“生病了总是闷在屋子里,不利于恢复的。出来走走多好,是吧?”大根笑着说。
看着大根小心翼翼的样子,王向乐不由得也“噗嗤”一声笑了。
“这是你这几天第一次笑诶,笑什么呀?”
“我笑你铁汉柔情。心有猛虎,细嗅蔷薇。”
“什么意思呀?是夸我呢吧?”
“是夸你的。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……我就知道。”
在村子里稍微转了一会,王向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他此时此刻所处的这个村子,大概有三十几户人家,一座座土房子都盖在河岸上,河水清澈,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。河里的石头光滑,洁白,活像史前的巨蛋。
这里没有任何现代气息,所有的建筑,使用的工具,全都是原始的样子,衣服几乎都是简单的粗亚麻布,植物和鸟兽都犹如史前的存在。
这一隙,似乎早已被时间遗忘。
“你们……你们这是哪儿啊?”
“什么哪儿,这儿啊。这儿就是这儿啊。”大根一脸的疑惑。
“不是,我是说名字……名字,你们这地方叫什么名字?属于什么省?最近的公交站……附近,有公交站吗?”王向乐感觉自己的后背开始冒汗。
这里,到底是哪儿……
“什么啊?名字……这地方还有名字啊?没名字吧,我从小在这里长大,从没听说我们这地方取名字了。”大根挠了一下耳朵,很疑惑的说。
“那……有公交站吗?”
“公交站?是……什么动物吗?海里的还是地面上的?”
随后,王向乐花了大半天的时间,才让自己接受了这个村子的设定。据大根所说,在很遥远的以前,他们的祖先乘船来到这里定居生活,之后就世世代代都没有离开。
这里南,北,西三面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包围,而东面则是无边无际的沼泽地。曾经有人想要建立这里和外面世界的连接,于是召集了当时村里几乎所有的青壮男人,他们合力造了一艘大船便出海了。
只可惜他们有一大半都在航行中丧生了,据说是遇到了一群鲸鱼状的生物,那些生物,皮肤细嫩,头和躯干都像女人,宽大,迷人的胸脯常常诱惑的人们失去理智,发狂的跳进海中溺亡,成为它们的食物。
幸存下来的那少部分人又都陆陆续续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,症状有点像热症。于是他们不得不返航。在返航的途中,船帆被飓风撕成碎片,横桁和桅杆都被海螳螂咬坏了。在回到这片土地后不久,他们一个接一个神秘的死去了。有人认为他们是感染了某种病毒,也有人认为他们是受到了诅咒。
后来,再也没人有过走出去的打算了。
对于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,王向乐到最后也没有弄明白。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自杀失败后陷入了昏迷,眼前的这一切都只是昏迷时的幻想。电视里不总是这么演的吗?
哦,也有可能这里是什么真人秀节目,就像《楚门的世界》......
可是,这个村子的一切都太过真实了,真实到让人在真相面前禁不住颤栗。
因此,王向乐不得不相信自己真的来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。
数月以后,王向乐独身陷于囫囵,每每回想起居住在大根家时的时光,总是不禁泪流满面。
大根的家总是能使他不安的心平静下来:那些夯实的泥土地面,未曾粉刷的土墙,粗糙的自制木器,看上去都是那么干干净净,几个保存衣服的大箱子也总是散发出紫苏轻淡的芳香。
大根酷爱打猎,经常可以见到他骑着一匹强壮的矮马,穿着高筒马靴,带着几条高大的猎狗出去打猎。有时他也会帮着照料家里的农活:他们在房屋后面的山坡开辟了大片的农田。
大根的妻子梅则每天精心侍弄屋旁的小菜园,照料各种家事,有时还会做一些面包、甜点,拿到集市上去和其他村民交换。
梅的个头中等,性格开朗且十分勤劳,她总是向往着明天的美好,整个人神采奕奕的,笑起来的时候,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月牙儿样子。
他们育有三个孩子,较大的两个是儿子,分别叫阿布,特里,最小的是叫兰塔的女孩子。三个孩子总是跑来跑去,四处都有他们嬉闹的身影,到处都能够听到他们那浆洗过的亚麻布衣服轻微的沙沙声。
在以前的生活中,王向乐深受失眠的折磨,每每他都要把自己搞得极度疲惫或者服用安眠药才能睡着。
自从来到这里,住到了孩子们隔壁,他几乎再也没有失眠过。无数个夜晚,他就那样静静的躺在床上,听着孩子们在隔壁房间说笑嬉闹的声音入眠。那些欢乐的声音溢出四壁,如同有益健康的风拂过秋海棠长廊。
印象里唯一的一次失眠,是伴随着可怕的事情发生的。
那时他已经在村子里居住了十几天了,那一天傍晚,村里人一反常态,似乎都很忙碌。家家户户都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,关闭了门窗,熄灭了烛火。
大根也有些紧张地告诫王向乐:“晚上早些睡觉,千万不要出门,也不要发出声音。”之后就匆匆忙忙地去再次检查门窗是否安全了。
那天天气很沉闷,像是暴雨前的压抑,王向乐躺在床上浑身冒汗,辗转反侧,怎么也睡不着。当时四周无比安静,孩子们在大根的催促下早早地就睡着了,只有很远的地方偶尔传来像乌鸦一样的叫声。
好不容易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,马上就要睡着了。
突然,一阵婴儿的哭泣声敲击着他的耳膜,使他一下子清醒过来。
应该是附近谁家的孩子在哭闹吧。这样想着,他也就没把哭声当回事,再一次闭上了眼睛。但是过了很久,婴儿哭泣的声音并没有停止,反而越发的让人不安。
他突然想到,从一开始到现在,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大人哄孩子的动静啊。难道……是有小孩子被抛弃了?
这个想法一冒出,他再也坐不住了,完全忘记了大根的警告,打算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。
毕竟一个婴儿被抛弃在外面一晚上,不知道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。
王向乐快速起身,披上一件衣服就向门口走去。他刚把手放到大门冰凉的门锁上,大根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,一把按住了他的手。
大根的手很热,手心里还有细密的汗。
王向乐被吓了一大跳,差点惊呼出声,一扭头就看到大根眼睛里闪着寒光,嘴巴抿成了“一”字,严肃的神情和平日里判若两人。
王向乐刚想说话,大根把食指放在嘴边,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。
大根直接把一头雾水的王向乐拉到了一扇窗户旁,他们躲在帘子后面,借着月光悄悄地向外看去。
外面哪有什么婴儿!只有一个看上去像是放在田野里吓唬鸟雀用的古怪稻草人!
这个像稻草人一样的怪物,有骷髅一样的头骨和肋骨,戴着一顶草帽,披着破洞的袍子,下半身是一根粗壮的树枝。
它在村子空旷的泥土地面上缓慢的移动着,时不时发出婴儿的哭泣声……